莫问奴归处
老婆大人让打的广告,说不打广告就揍我,我也没办法呀!还说没人买也要揍我,我好无奈!!!
一
南宋淳熙九年八月十三日,中秋佳节就要到了。早朝早早地散去,孝宗皇帝也坐步辇回到了后殿。日色转午,阳光明媚,照在黄色的琉璃瓦上,分外鲜明。
孝宗皇帝在宫女的伏侍下,脱下了衮服冠冕,换了素纱圆领单衫,套上合裆单筒裤,又戴好幞头,穿上丝履。他起身出殿,沿着两旁开满芙蓉花的甬道向凤凰山缓步走去,两名内侍和两名宫女紧紧地跟在后面,宫女手捧茶盏,手巾,两名内侍则拿着早朝时的奏章,端着交椅和翘首的几案。
孝宗皇帝心情愉快地穿过一片竹径,看到从山上淌下的清清泉水漫过上山的石子甬路,潺潺如浅溪,孝宗小心地绕过水洼地,踏过一片绿草茵茵的草地,再拾阶往上走。接连几日的秋雨,遍地黄叶。日影洒落在树柯间,孝宗皇帝沿着石阶信步登上凤凰山。这是皇宫的最高处。这时候,晨雾已经散去,天色澄清,临安城一览无余。山顶上几株虬松边屹立着攒尖顶的凌穹亭。亭檐的转角向上翘起,舒展如鸟翼。亭内的天花装饰着藻井,彩绘着“双龙戏珠”的图案。
因为走了好长一段山路,孝宗身上微微出汗,宫女连忙递过手巾。孝宗接过手巾在脸上擦试了一下。内侍也摆好了椅、案和茶。孝宗撩袍坐了下来。他在想,自己当皇帝今年正好二十年了。从登基之初,自己就抱定励精图治的决心。躬揽权纲,整顿吏治,裁汰冗官,大至军政国事,小至州县狱案,自己都要亲自过问。隆兴元年自己立志光复中原,收复河山,遂恢复名将岳飞谥号“武穆”,追封岳飞为鄂国公,并在临安建岳王庙。又起用老将张浚北伐中原,虽遭败北。却也迫使金朝皇帝金世宗提出“南北讲好,与民休息”,两国于隆兴二年十二月达成和议。此后自己又倡导农业。因此百姓富裕,五谷丰登,太平安乐,南宋已经有了中兴的气象。
孝宗皇帝沉思着,忽然心里有种“既生瑜,何生亮”的感觉。那金世宗完颜雍性格沉静明达,又善于骑射。也和自己一样躬节俭,崇孝弟,信赏罚,重农桑,慎守令之选,严廉察之责,在大金国,甚至有人称他为小尧舜。就连本朝秉性耿直的老夫子朱熹也说:“他金世宗若能尊行尧舜之道,要做大尧舜也由他。”想到这里,他脑海里浮现出朱熹的慷慨激昂的面孔。
他打开了奏章,这是早朝时宰相王淮呈送的,里面是浙东常平茶盐公事朱熹弹劾台州知府唐仲友的四份奏章。最早的一份是七月十九日寄发的,最后一份是七月二十七日寄发的。孝宗感到有点不同寻常。便细细地看了起来。
二
七月的季节,暑气上浮,热气蒸溽。台州府大堂上,明镜高悬的牌匾下,台州府吴通判坐在大堂上,两边衙役手拿黑红木杖。朱熹一脸威严地坐着大堂屏风背后。衙役如狼似虎一声吆喝,台州官妓严蕊被带上大堂。她虽身着肮脏的囚服,仍掩不住年青和美丽。“女子有色必无德。何况是娼优。”吴通判心里鄙夷地想,随即大喝一声:“堂下犯人可是严蕊?”严蕊答:“正是奴家。”吴通判又问:“你可知罪吗?”严蕊低头答道:“奴家不知法犯哪条。”吴通判说:“台州郡守唐仲友你可相识?“严蕊:”奴家识得唐大人。”“如何相识,快说。”吴通判大声喝道。“奴家身为官妓,唐大人有宾客,自然唤奴家侑酒。这般便相识了也。”严蕊答道。“只是侑酒?还做了什么事。”吴通判步步逼问。严蕊答道:“今年春上,桃花开后,在唐大人席上,因客人好词,听说奴家平时也写几句词。唐大人便令以桃花为题即席赋词一阙。”吴通判说:“所赋何诗,念出来。”严蕊说:“奴家的拙词,念出来恐伤大雅。”吴通判不耐烦地说:“你只管念来。”严蕊只好念了一遍。吴通判听罢说:“后来呢?”严蕊说:“宴散后奴家自然回去了。”吴通判说:“你这女子,狡滑得很。有人告你与唐仲友奸宿淫乱,可是事实?”严蕊说:“大人冤枉。奴家风尘中人,属下九流。怎敢有亵渎唐大人之心。何况朝廷明文规定,郡守等官,虽然可以招官妓歌舞陪酒,但不可以留其侍寝。唐大人为朝廷命官官,怎能不知?”吴通判大怒:“好个大胆狡滑的女子,看来不用杖刑你断不会招。”
朱熹以为能从严蕊这个弱女子身上打开缺口。他原想别说用刑,就是一吓唬,这严蕊也得乖乖地招供。没想到严蕊大杖四十之后,再加拶指,虽遍体鳞伤,仍紧咬牙关,死不招供。朱熹想定是这台州衙门里的差役,平时得了那唐仲友的好处。故意不重打。想到这,他在屏风后对吴通判说:“立即将人犯解往会稽,重重拷问。”并立即修书一封给会稽郡守,让他动重刑,务必让严蕊招供。
三
孝宗皇帝合上了奏章。闭着眼睛仰靠在交椅上。他想起唐仲友在几年前去信州上任前,自己在殿上召见他时的情景。淳熙初年,朝廷任命唐仲友为信州郡守。在辞别皇帝时,唐仲友对孝宗说:“理财之道,中正为主。行令苛急则伤民,民伤则本蹶。”他认为,地方官员应“谨守朝廷之法度,毋辄以私意而坏法度。”淳熙六年十二月初一,孝宗皇帝又下诏任唐仲友为台州郡守。难道短短二年光景,唐仲友就犯下如此多的罪行?
原来朱熹在奏章中罗列了唐仲友八大主要罪状:一是违法收税,骚扰百姓;二是贪污官钱,偷盗公物;三是贪赃枉法,敲诈勒索;四是培养爪牙,为非作歹;五是纵容亲属,败坏政事;六是仗势经商,欺行霸市;七是蓄养亡命,伪造纸币;八是嫖宿娼妓,通同受贿。
“这样的人会贪赃枉法吗?”孝宗在心里问自己。挪用公帑用于宴请、招待宾客倒有可能,但是蓄养亡命,伪造纸币。那可是抄家杀头的大罪啊。唐仲友竟敢如此大胆,目无法纪?再说人犯严蕊也只是在供状中说“循分供唱,吟诗侑酒是有的,并无一毫他事。”并没有承认嫖宿之事。虽“再痛杖之,仍系于狱。两月间,一再受杖,委顿几死”。想必这女子也知道与官吏通奸,按律罪不致死。何必要忍受酷刑,置生死于度外呢?这两件都不合常理。那朱熹在奏章中力主朝廷对唐仲友“早赐罢黜,付之典狱,根勘行遣,以谢台州之民”。还发誓,如果朝廷不处置唐仲友,就“议臣之罪,重置典宪,以谢仲友之党!”这不是要挟自己吗?孝宗心中不快。“有人阴为主张,擅捂消息”这一定是指宰相王淮。
接着孝宗又记起朱熹曾说过:“官无大小,凡事只是一个公字,若公时做得来也精彩,便若小官,人也望风畏服;若不公,便宰相做来做去也只得个没下梢。”孝宗对朱熹的道德文章一向敬重。“不过这公字又如何拿捏得准
呢?”孝宗心里寻思。另外,朱熹说金主也可做尧舜,早就让孝宗心存芥蒂。“此事先放一放,等中秋过后再议。”孝宗做了决定。与先前相比,孝宗意志虽有些消磨,但他不是个庸主。
四
严蕊在大堂上受刑的时候,台州知府唐仲友正家中闷坐,想着初识严蕊的情景。今年开春,唐仲友的一个居住在杭州的同窗来访。此人姓赵,单字一个烨字,乃是皇室一脉。只是他无意功名,在杭州郊外置有一个田庄,乐得做个田舍翁。殊料中年丧妻,心中好不烦恼,便来台州散心。老友重逢,自然格外高兴。唐仲友便在府中摆上筵席,又邀了几个府中的幕宾作陪。他知道赵烨爱词,忽然记起前日去营房,识得一个官妓叫严蕊,听说做的好词。便叫仆人去营中唤严蕊来侑酒。唐府的后院十分宽敞,院内种着竹、柏等,一片青葱。几树梨花正粲然开放,尤其是桃花正艳。
这边仆人已热腾腾地摆好筵席。菜肴很丰盛,有东坡肉、炙骨头、炒白腰子、鸳鸯炸肚、蒸鹅、西湖醋鱼、炒鳝丝、藕鲊、莼菜汤、五嫂鱼羹。唐仲友坐了首席,赵烨坐在他右边,还有衙门的几个幕僚相陪。众人正开怀畅饮,仆人来报,严蕊来了。待那严蕊进得门来,赵烨定睛一看,惊为天人。看这严蕊,年龄在二十左右,略施脂粉,乌黑的头发盘在头顶,挽成“髻挽巫山一段云”的螺髻。面颊两旁的鬓发上,插着金钗和玉簪,腕上套着金钏、珠钿等饰物,耳上坠挂着耳环。上身穿着红色的罗衫,下穿着“裙拖六幅汀江水”的多幅罗裙,在腰间还配着一条绣花裹肚,更显俏丽。形同玉笋一般的缠足小脚,穿着凤头绣鞋套。莲步轻移,仿佛出水芙蓉。
唐仲友对众人说:“这位便是会作词的严蕊姑娘。”待严蕊向众人行了礼,唐仲友又指着赵烨对严蕊说:“这位是赵大官人,你今天可要陪好,老爷我有赏。”严蕊含笑道:“奴家晓得。”便伸手给赵生斟满了酒,笑语盈盈地说:“赵大官人请满饮此杯。奴家敬你。”赵烨看严蕊粉颈低垂,眼波流转。早已是魂不守舍。唐仲友见此情景,心里暗笑,嘴里却说:“严蕊姑娘,你一向作的好词,这位赵大官人也是极爱诗词的。你能否以桃花为题,做一首词来。”严蕊说:“谨遵大人之命。”只见她略为沉吟,便启红唇念道:“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众人一起拍手说好。唐仲友有心撮合,便对赵烨说:“兄台以为如何?不妨点评一番。”这赵烨红着脸,说道:“严姑娘这首词做的妙,别有逸趣。无一句明说桃花,又句句在说桃花。最后用五柳先生武陵源的典故点出。妙啊。”唐仲友笑道:“严姑娘词做的妙,赵大官人点评得也不俗。真是珠联璧合啊。”其他人也附合着说对。
酒过三巡,唐仲友捋着胡子,略一思索,便对众人说:“诸位可曾听过苏轼给官妓脱籍的故事?”众人说:“我等不知。大人说来听听。”
唐仲友说:“苏轼在杭州做通判时。有一次,太守陈襄出外公干,由他代理政事。有一名叫胡楚的官妓趁机向苏轼提出脱藉从良。胡楚有一个外号叫‘九尾野狐’。苏轼便提笔判道:‘五日京兆,判断自由;九尾野狐,从良任便。’有个叫周韶的官妓也请求脱藉。可她是陈襄的红颜知己。苏轼很为难,只好写了一句话:‘慕周南之化,此意诚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请宜不允。’这是苏老夫子信手拈来的两个典故,“慕周南之化”,典出《诗经?周南?关雎》,其中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句;‘空冀北之群’,典出韩愈《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意思就是伯乐一过冀北,马群一下子就空了”严蕊叹道:“那周韶姑娘怪可怜的。”唐仲友说:“正巧有一天,陈襄宴请太守苏颂,周韶在侑酒时就请求苏颂帮她脱籍。苏颂久闻周韵的才情,于是指着廊下笼内的白鹦鹉说:‘若能以它为题,吟一首妙诗,我就替你向陈太守求情。’那周韶正穿着一袭白衣,飘然若仙,她沉吟片刻,挥毫写道:‘陇上巢空岁月惊,忍看回首自梳翎。开笼若放雪衣女,长念观音般若经。’周韶最终如愿,脱离妓籍,跨进佛门,找到一个宁静的归宿。”严蕊笑着说:“那大人也替奴家脱籍可好。”唐仲友大笑:“好聪明的严蕊姑娘。你词做得好,本大人先赏你两匹缣。过几日便为你脱籍。”
打探消息的家人回来了,说在会稽严蕊受尽酷刑,有狱吏说:“你若招了就可免了皮肉之苦。”严蕊说:“身为贱妓,纵然与太守有滥情,亦不至死;但事情有是非真伪,岂可妄言污蔑士大夫,就是死我也不诬告。”唐仲友心里道:“真是个烈性女子。”
五
一场秋雨正下个不停,宰相王淮坐着八抬大轿,被众多兵士簇拥着,走在临安城里的最繁华街道上,沿路林林总总的粮行、盐铺、绸庄、药材行、客栈、酒肆、茶楼在他眼前闪过。“自从和金国讲和,二十年几乎没有战事。国家才富庶起来了。”王淮心里想着。宰相王淮是唐仲友的姻亲。唐家在家乡开彩帛铺,雕制印花版印染布料上的斑缬,他是知道的。王淮想,唐家底下有几个恶奴也是有可能的,但若说唐家敢私自印制交子,此事绝无可能。王淮心里想:“那朱熹把道听途说的事写进奏章,真是可笑。”
王淮宰相下了大轿,向皇宫的丽正门走去。丽正门前有两排红色的拒马杈子。有一排甲士在青灰色的城墙下守卫。那城墙是用长方砖和香糕砖错缝平砌而成,十分牢固。丽正门是皇宫的正门,装饰华丽,门为朱红色,缀以金钉,屋顶为铜瓦,镌镂龙凤天马图案,远远望去光耀夺目。
此刻孝宗正站在选德殿的廊内,看着檐上的雨象珠帘一样往下落。先德殿位于内廷深处。皇帝经常会以内引、夜对、晚朝等方式,在此殿中召对臣僚。看见王淮进来,孝宗皇帝笑着说:“风流太守惹风流了”王淮知道皇上是拿唐仲友曾写过的“太守风流似沈郎”那句诗打趣,心里稍安。他双膝跪下:“拜见陛下。”孝宗说:“此非大殿,不必拘礼。”宫女拿来绣墩。孝宗令王淮坐下说话。
孝宗不悦地说:“王爱卿,朱老夫子连上五道奏章,参劾唐仲友,你查得如何?”王淮一向皮里阳秋,此刻见皇上发问,就支支吾吾地说了一句:“永嘉学派。”孝宗一听这话就明白了八九分。原来在孝宗时候,永嘉学派是提倡经世致用、事功之学的一个学派,与朱熹的理学有冲突。
孝宗有些不悦,叱道:“秀才争闲气。”在孝宗的心里,也觉得朱熹太较真了。高宗时上书弹劾秦桧被贬到海南的胡铨,
晚年回到京城时,有一次看到一个歌女脸上的酒涡很可爱,情不自禁赞赏了几句。朱熹为此特地做诗一首:“十年浮海一身轻,归对梨涡却有情。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真是小题大作。想到这,孝宗忍不住说了一句:“朱熹是不是还说过“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这句话?”王淮起身答道:“确实说过。不过他说是在驿站墙壁上看到的。据说是一个儒生写的。”孝宗忍不住提高了声调:“哪个儒生。姓甚名谁?也不搞清楚就说。再说这句话吧,‘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那尧舜时候都是黑夜喽?”王淮只能点头唯唯。孝宗越说越气,指着王淮说:“爱卿年初举荐朱熹,说他‘学行笃实,拟除浙东提举,以倡郡国。’现在好了,扯出个风流案了。”停了一会,孝宗又说:“不过朱熹提的“社仓结保”之法还是可行的。”王淮低头想了一下,说:“启奏陛下,以微臣的拙见,唐仲友一案不如让岳霖来审,那岳大人一向与朱熹交好。若他审的话,朱夫子也就无话可说了。”孝宗挥挥手:“爱卿即去办理。”王淮这才躬身退了出去。
六
唐仲友在家中听说严蕊已被岳霖当庭脱籍释放,心里十分高兴。他反复吟着严蕊在堂上即兴作的《卜算子》:“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孝淳熙九年九月,朝廷下令免去唐仲友的江西提刑职务,按提前退休论处,告“老”还乡。
朱熹也向朝廷递交了《辞免江西提刑奏状》,带着家眷回到武夷山隐居讲学。
转眼到了严寒砭骨的冬日。一场大雪正下得紧,通向黄岩附近山上的石阶悄寂无人,只远远听到山上尼姑庵院里,风吹动檐下铁马的清音。唐仲友穿着蓑衣,独自一人,一路踏着台阶,艰难地行进在风雪之中。他走进庵院时,看见严蕊正手持竹帚,在一棵梅树下,扫石上的积雪,筛好后放置在一个瓦罐中。两人在风雪中对视了半晌。严蕊把唐仲友让进了庵内。
庵内,煮茶的炉火正红。唐仲友手捧茶盏看着严蕊,半晌他说了一句:“磨砖不能成镜,坐禅岂能成佛。”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那是赵烨给严蕊的信。
第二年的春天,又是桃花盛开的时候,严蕊走出了尼庵,被赵烨用一乘小轿接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