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仇
老婆大人让打的广告,说不打广告就揍我,我也没办法呀!还说没人买也要揍我,我好无奈!!!
老妖死了,是被冻死的。死在牦牛坝上。正好是人们说的“腊七腊八,冻死俩仨”的节气。牦牛坝离老妖住的村子有百里之遥,也是她去女儿家的必经之路。这样的数九寒天,又是春节前的最后一个月,她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怎么会被冻死在那呢?
老妖是红山村响当当的张老爷子的填房,有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张老爷子是解放初期的老干部,老党员。第一个老婆为他生儿子时,难产死了。老妖是另外一个乡的姑娘,嫁到红山村时,才16岁。听老辈人说,老妖真名叫凤兰,个子不高,肉眼凡胎。是走进人群再也找不到的那类人。就是这样的平凡女人,也只有张老爷子能娶得起,毕竟凤兰是黄花大闺女。那个时候的人穷,打光棍的男人遍地都是。
凤兰刚来村里的时候,特别乖巧能干。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烧火做饭,喂猪喂鸡。她就像个生孩子机器,从二十岁开始生孩子,两年一个孩子,而且都是小蛋子。凤兰能喂猪,身材娇小敏捷,上树如猿猴,腰际上别着镰刀,蹭蹭几下爬到树上,咔咔一阵子就砍下很多榆树枝子,再像猴子一样,左闪右挪,几下就蹦到地上,坐在柔软的沙子上,刷刷地捋那碧绿的榆树叶子,榆树叶子拌麦麸子喂猪,猪蹭蹭长膘。
当夕阳压弯炊烟时,她一大麻袋树叶也装满了,就拍拍身上的沙子,站起来把麻袋提起一甩背起来,晃晃悠悠地往家走去。圈里的那头猪,才刚刚百斤重,需要她精心喂养。男人是村里干部,过春节请客需要大量的猪肉,还要把另一半猪肉送礼。
在第三个儿子走进小学校门时,一贯老实巴交逆来顺受的凤兰突然开始反抗。凤兰刚来时,和现在高中生差不多,头脑简单。三个孩子渐渐长大后,她也三十出头了,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丰富,凤兰终于开窍了,第一件想整明白的事就是自己辛苦喂养的肥猪,那半头猪肉被男人送哪去了?
光阴似箭,转瞬之间进入腊月,凤兰喂出的那头大肥猪,又被男人请来的屠夫分割了。还是老习惯。在杀猪后的一个星期,男人把那半头猪装上了马车,头也不回地走了,那脚步的匆忙在告诉凤兰一个信息,他内心特别急切地想去一个地方,去见一个人。
她戴上狗皮帽子,穿上翻毛皮袄,脚蹬一双轻巧的棉鞋,尾随着马车出了村子。他走蜿蜒的山路,她绕羊肠小道。她的眼睛死死盯住那辆红色马车,从山谷刮来的山风里,她隐约听到了他在唱歌:大姑娘美来,大姑娘浪,大姑娘钻进那个轻纱帐……
车子七拐八拐地进了离自己家不足二里地的林场。林场到处都是笔直的白杨树。树上好像有无数双眼睛,怪异地看着这辆马车进了用杨树棒子围起来的院落。躺在院里睡觉的一只小黄狗,闻讯爬起来,看看他就摇起了尾巴。随着屋门咣当一下被打开了,一个约莫四十几岁的女人走了出来。这个女人个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刚刚好的身材,鹅蛋脸,柳叶眉,杏眼。两根乌溜溜的大辫子,一直垂在滚圆的屁股下面,随着她扭动的腰肢,有节奏地甩动着。凤兰看清楚了,是村里妇女主任桃花。
她赶忙跑到一棵粗大的杨树后面,躲在后面偷窥着院里的动静。男人把猪肉背进了屋,把马车拴在了马圈里,凤兰看见桃花把草填满了马槽子,好像还拌了豆饼,随后把大门关好就回屋去了。冬天,窗户上罩着塑料布,啥也看不见,只看见窗口那根炉筒子在往外冒着烟。时间过去了好久,屋门开了,男人走出来了,脸上都是满足的笑容,脚步格外轻快。跟在后面的桃花,面色红润,额头上的头帘被汗浸湿,粘贴在额头上了,她边走边用手系着敞开的上衣扣子。
男人并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找出一把斧子放在了车上,桃花也一屁股坐在车上,车走出院子,一拐进了后山的杨树林。
凤兰一下什么都明白了,就咬着牙,泪水把脚下的土地打湿了一大片。她来张家十多年了,喂了那么多年猪,才知道这半头猪,是送给桃花的。
而且家里的柴禾都是自己去山上捡成一堆堆的,男人分派村民拉回来的。
原来他的时间都给了桃花这个女人。
桃花是个寡妇,男人因病去世好多年了。自己带着两个儿子生活。她这个人,性格怪癖,男人是护林员,一直在这里住,男人死了,好多人劝她把家搬进村子,她一直不愿意。两个儿子都成家了,也扭不过她,孩子们不喜欢这的清静和孤单,都搬村里住去了,这个院落就她和一个瘫痪在床的婆婆居住。很多人说她是妖女,在深山老林里隐居,不但没有变成白发魔女,而且越来越水灵,四十多岁的人了,依旧风韵犹存。
凤兰才来村里的时候,就知道这个桃花,村里人口里常说的人物。说她不光人长的漂亮,也特别精明强干。是村里的顶尖人物。凤兰也见过她,她的光芒四射,让她自惭形秽,不敢正脸看她。凤兰知道了这个女人和自己男人的事后,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样的事情。她先去了娘家,扑在妈妈怀里呜呜地哭,爸爸一直蹲在墙角,吧嗒吧嗒地抽旱烟,好像早就知道这样的事情,也好像女儿的事和他无关。妈妈一边哄她,一边说,咽下这口气吧,你能怎么样?孩子你舍得吗?离婚了,你还能嫁给谁?再说吧,倒出地方来,可就成全了人家了……
想得美,我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家,我才不会让给她!
不想让,就回吧,家丑不可外扬,不要声张,心里有数就行了。那天,凤兰没有生炉子,没有做饭吃,就那样蜷缩在被窝里哭,几个孩子饿的哇哇大哭,她也不理会。她哭够了,就起来去衣箱子里翻,翻出来块布料,想给孩子们缝制新年衣服,剪刀攥在手里,不知道怎么裁剪,最后都被她剪成了碎片,扬了满地。
晚上,夜黑风高,月亮躲在云层里睡大觉。在桃花家喝了几两酒的男人,晃悠悠地走回了家。他钻进凤兰的被窝,去摸凤兰的手时,摸到了冰凉的东西,男人一惊,打着了灯。他看见了凤兰扭曲的脸蛋,像在喷火的三角眼。她手里攥的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剪刀,不让他靠近自己的身体。男人酒醒了大半,慌忙去抢,两个人扭成了一团,男人不明白凤兰为何如此发疯。
从那天起,凤兰变了……
村里人首先发现她猪圈的猪不爱长了。她不再上树掳榆树叶子,而是喜欢去麦田里割灰灰菜或者苦菜喂猪,这样的野菜猪吃了爱闹肚子,不爱长膘。麦地都在公路两侧,像一块块绿色的方阵,一直伸向天边。麦地靠着山,山不大,山丘连绵不断,特别像凤兰锅里蒸的馒头。山上总有一群马在悠闲自得地吃草。放马的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手里拿着长长的马鞭子。每次看见了凤兰来地里割野菜,他就把马圈到一个山湾里,用马鞭子猛抽一下马屁股,那白马就驼着他,向她飞奔过来。凤兰看着骑在马上的汉子特别威风凛凛,她似乎看见了某种希望或者欣喜,她的愁眉舒展开来。
放马的汉子叫王得才,女人患肝癌去世好多年了,他和一个女儿相依为命,因为他套马杆玩得好,就为村里放马。
老王话不多,只是蹲在地上,看凤兰割野菜。好像凤兰的手上长着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凤兰总是问他,你来了也不说话,那来干嘛呢?
老王看着远方的马群说,陪你呆会,知道你心里苦……
我有啥苦的,不缺吃不缺喝的。
你缺爱……
老王突然直视着凤兰说。凤兰的双手猛地哆嗦了一下,胡说八道你,他对我特别好。
得了吧,全村人谁不知道,你就是嘴硬罢了。
凤兰不做声了,眼泪在眼窝里打转。
老王站起身来,向他的白马走去,他边走边用鞭子狠狠地抽打着地面,口里说,嫁给当官的有啥好,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还不如嫁给我,好在我会拿你当个宝。
凤兰一下坐在绿油油的麦田里,手里的苦菜被她攥出了眼泪,痛苦地抽搐成了一团。凤兰就那样在地里坐着,看着老王骑着马来回飞奔着圈马,马群聚拢在一起,按着它们该走的路回村了,夕阳把马群和老王笼罩在粉红色中,远远望去,恍如梦境一样的缥缈。凤兰垮起筐向家里走去。
三年后,凤兰又生下一个女孩,当男人看见那个女孩后,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最后就阴成了锅底灰。凤兰却不顾产后身体虚弱,总是坐起来,把孩子抱在怀里,使劲地亲个不停,那样子好像怀里抱得不是孩子,是稀世珍宝。大家都心知肚明,因为这个孩子的眉眼都像那个放马的汉子。
其实这三年里,发生了好多怪事。比如,桃花家的土豆窖,大冬天被人掀开了盖,一菜窖土豆都冻烂了。还有桃花养的几只鹅在凤兰家出现了,有人说是凤兰偷了桃花的鹅。桃花去要,凤兰不承认。桃花对前来围观的村里人说,偷我的鹅,还不承认,我的鹅,头上都被我剪掉一撮毛,你们看看,她咋不嫌丢人。
凤兰头一歪说,我偷鹅比偷人强,那才叫不要脸,呸呸。凤兰使劲往地上吐了几口唾沫。桃花在人们的哄笑声中,落荒而逃。
那晚上,凤兰挨揍了。男人喝了半瓶套马杆酒,把门闩好,拎起灶坑的烧火棍直接打在她身上。凤兰抱着女儿,把身子附在女儿身上,任凭烧火棍雨点般地落下来,没有吭一声。
后来,男人发现他的爱马越来越瘦,最后死了。有人说,看见那马的嘴角有化肥粒子,还有人说,看见过放马的汉子,每天在山上喂这匹马豆饼,里面也有化肥粒子。不出一个月,那个放马汉子,被村上派到牦牛坝看军马场的马群去了,他女儿后来在那定婚成家,再也没有人见过那个牧马人。听说去那没几年就去世了,就葬在他经常放牧的牦牛坝上。
再后来,凤兰去乡里会议室大闹了一场。她披头散发地出现在会场。她指着打扮的特别时尚的桃花问主席台的干部,你们乡里,是流氓团伙吗?要不怎么让这个女流氓一直当干部!凤兰男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使劲地往回拽自己的老婆,他口里不停地说,你能作妖呀,还来这里作了。
凤兰那天晚上,中兔子仙了。她一会哭一会笑,满嘴上扎着银针,三四个小伙子都按不住她。她总是对着天喊,我是妖魔鬼怪,专打狐狸精。也就是从那天开始,老妖这个名字代替了凤兰,小一辈子的人都知道老妖是谁,却不知道谁叫凤兰。
以后的凤兰越发的让村里人出乎意料。
改革开放后,她打扮时尚,特别招风。她还是那么能干,每年喂两口大肥猪,卖了供自己的女儿上了大学。女儿学得园林设计,回来安排到了军马场工作。张老爷子,因为凤兰那次大闹会议室,经领导调查属实,和桃花双双被贬为平民百姓。张老爷子头再也没抬起来,窝窝囊囊地混到七十岁,离开了人世。日子终于安静下来了。
桃花晚年也得了和婆婆一样的病,脑出血造成半身不遂。好多人说,她晚年生活过得特别凄惨,儿媳妇不待见她,总是把水碗放在离她手不远的地方,任凭她怎么够都够不着,因为她当年也是那样对自己的婆婆的。最后这个风光一时,十里八村闻名的人物,被活活气死了,为自己不平凡的一生画上了句号。
老妖真成妖了,身体特别好,一直活到八十岁,而且耳不聋眼不花。她一直跟着小儿子过。今年,老妖闹了几次感冒,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清静了好久的她,一进腊月门槛,就开始作妖,非要去女儿家过春节,还说她的时日不多了,再不去就不赶趟了。无奈儿子打电话给妹妹,老妖的女儿用轿车把她接了去。
在腊月初八那天,女儿发现老妖失踪了,她在工作单位附近的牦牛坝上找到了母亲。老妖静静地坐在一棵杨树旁离去了,神态安详。她眺望的地方,有一座坟,女儿看见了那个墓碑上刻着:牧马人王得才之墓,女儿瞬间什么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