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贞
老婆大人让打的广告,说不打广告就揍我,我也没办法呀!还说没人买也要揍我,我好无奈!!!
借鉴李梦霁老师的《一生欠安》
倚栏愁空怅,恨三千丈,何处话凄凉。
下花轿时,我掉了绣花鞋,大凶。
宣统三年,我的大喜之日,同年清廷垮台。
月色凄寒。
大红盖头久久没有掀起,他坐在太师椅上,翻书,不语。我垂着头紧紧的盯住自己的双脚,一只脚上穿着顶着珠翠花的红缎面的绣花鞋,另一只裹着三寸金莲的裹脚布微透出凄冷的光泽。梨花木的桌子上一对镶嵌着龙凤呈祥的大红蜡烛不停的闪烁着,忽暗忽明,我的心也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一滴的往下沉……
奉父母之命,我成了李家的媳妇。很多年后,镇上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还清楚的记得那天的场景:光是迎亲的队伍足足排了一个长龙,那送聘礼的大木箱足足有二十多个,镇里的父老乡亲看着直砸吧嘴,不约而同的撇了一眼自家里的那些干巴瘦的丫头片子,再看看那些贴了喜封的红箱子,个个都恨不得也生一个像福兴那般俊秀白净的丫头。那日漫天遍野的红色爆竹碎屑差不多遍布了半个闫家镇。
他是江南水师学堂的学生,书香门第,祖父是原山西大同府同知,因得罪了上官,辞官回原籍,父在济南提督府内任职,犯了错,锒铛入狱,祖父用尽毕生人脉保了父的性命,但关系人情全部搭尽,家道也便中落。到了这一辈,仅为一镇逍遥富家翁。我家三代为商,我长他三岁,看似是一桩好姻缘。
洞房花烛夜,彼此默然的一夜。
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成亲不过三日,他却执意要留洋日本。临别,我随李家人到风陵渡口送行。他对我说,“妇德尚柔,含章贞吉。翼翼矜矜,福所以兴,靖恭自思,荣显所期。你原名为福兴,俗。今进入我门,特改名为尚贞,愿你恪守妇道,安分守己。临了又来了一句:以后叫我先生,不要叫夫君。”从那时起,我就自诩是李家的人。孝敬婆婆,尊敬族亲,恪守妇德,是我毕生所愿。
这一别就是五年。我翘首以盼,等待有朝一日,他忽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把我紧紧的拥入怀中。可是,他迟迟不归,杳无音信。
听婆婆和亲戚说,他成了新派青年,嘱我放脚,进学堂。我三岁缠足,母亲言道,好人家的女子都是三寸金莲,这样才能找个好夫婿,大脚丑陋鄙俗,不成体统。今我二十有一,又谈放脚,徒遗笑柄。自古迄今,女子无才便是德,身为女人,开枝散叶、打理家务才是分内之事,读书识字非正业。朱家传统,容不得我挑战。说到底,我不过是个小女子,旧时代的小女子。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讨夫君欢喜,于是才会在婚礼时往大如斗的鞋里塞棉花,没承想,下轿时竟掉了,欲盖弥彰。
时光飞逝,我的婚姻,已经走过第七个年头。
先生回国已经两年,先后在山东两级师范学堂当教员,现在是青岛礼贤书院的教导主任。他从不归家过夜,只是偶尔行色匆匆地回来,带几件换洗衣物。他和婆婆说话,说什么“国民革命”“中华民国”,大抵是些国事,他知我不懂,便不对我说。我沉默地听,寂静地看,他时而激昂、时而悲愤的模样,我很喜欢。他是做大事的人。
我上街,街头巷尾的茶馆都是“革命”的说法,人们也好像与从前不大一样了。像先生般不束辫的男人多起来,女人也渐渐不裹脚,连裹胸布也不带了,天下乱了。先生似乎小有名气,路过酒肆药铺,常听闻“李先生”云尔。我是骄傲的,因我是他的妻。我亦是疼痛的,守着有名无实的婚姻,枯了韶华青春。
先生是摩登人物,对这新气象,自然是喜悦的。我却是个旧人。贴着“包办婚姻”,迈着三寸金莲,被风云突变的世道裹挟着,颤巍巍地撞进新时代。
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
正如下花轿时掉鞋,在他面前,我如履薄冰,却总是弄巧成拙。我是恋他的,甚至允许他纳妾,可他不愿。好在有婆婆疼惜我,打理李家上下多年,我不像李家媳妇,却更似李家女儿。一九一九年,先生为了事业举家北上赴京。
“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我的人生依附于丈夫,先生去哪,我就在哪。
北平只有乌鸦憔悴的哀叫,日子里满是干枯的味道。我们住在先生的兄弟那,二叔是庶出,在老家很不得志,很早的时候就搬出了李府,自己一个人在北平打拼,现在经营着一家药铺。弟媳华是新派的女大学生,二叔做药材生意时偶遇华,两人为“自由恋爱”而结合。她思想进步,人又活泼,又懂写字,深得先生喜爱。来到北平我才知,先生声名竟如此显赫。来访者络绎不绝,有学生,也有大人物。每遇客访,我都居于后屋,一日我想进入前厅,被先生狠狠的瞪了一眼,他应该不想我出面待客。先生由内而外都是革新,只有我是他的一件旧物,一件拿不出手的旧物。
今日我在后屋时,二叔走了进来。
“大嫂,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我笑了笑,没有答。
“大嫂真是安静之人啊,来了这些日子,我都没听你讲过话。”二叔他的声音里有旧日时光的味道。
我想了想,说:“二叔,你教我认字吧。”
“好啊!听大哥讲,我只当你顽固不化。既然你追求进步,我断然全力助你。”
他写下八个字:质雅腴润,人淡如菊。“形容大嫂,恰如其分。”
后来,每当先生待客,二叔便来后屋教我写字,有时也与我交谈。十几年的婚姻,我心如枯井。二叔的到来似是井底微澜,让形容枯槁的时光芳草萋萋。
“大哥现在教育部供职,也在燕京大学教书。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人物。”
“大嫂,你虽是旧式妇女却不愚钝。你很聪慧,而且十分美丽,大哥不接受你或是先入为主的偏见,以为婚姻自主就是好。
“事实上,你也看到,华是我自己选择的妻子,但她挥霍无度又常歇斯底里,大哥一味崇洋,未免太过激进。
“大哥是长子长孙,以后李家都是大哥的,而我只能是个做生意的商人,世事难料,世间之人无人能解我心,唯有在大嫂这,我才能有片刻安宁。”
嫂子,这是你要的《百草集》,这叫是生草乌、天仙子、苍耳子、白附子、朱砂,对了这是马钱子,量少可以治疗风湿麻痹,疏肝理气,量多的话会引起惊厥……
嫂子,我喜欢你,我想要你……
斑驳的时光叠叠错错。这年的春天,是我人生中唯一的阳光。而那一次,足够我回味终身,事后二叔再也没有来过后院,我并没有怨二叔的寡情薄意,在我暗如渊壑的生命里,只
有那次的短短的温存,无限的靠近温暖。生是修行,缘是尘路的浩劫,因这来之不易的刹那芳华,我忘记清歌哀伤,忘记幽怨……。
然而,满地黄花瘦。
二叔与先生决裂,因先生偷窥华洗浴。
人生如纸,不堪戳破,时光若刻,凉薄薄凉,夫复何言?
结发近十载,未曾同居,现在竟窥弟媳,大约是为“新”。先生料我不识字,书信从不避我,我于是看到二叔递来的绝交书。
一张短短的字条只有十个字:“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先生被迫迁居,临行对我说,你随娘回青岛老宅,或是自行回娘家。
我不说话。两行清泪,只心念道:字字行间没有半句提到我,我为何人妇,惊碎长街清冷。他们兄弟二人已然恩断义绝,我又以何种身份留于此处?若回到娘家,我便成休妻弃妇,给娘家蒙羞。世人都说先生待我好,李家大户人家,我为李家夫人,但谁又知我吞下多少形销骨立的荆棘?我一辈子,无论多难,只哭过两次。那是第一次。
婆婆心疼,劝先生:“你搬了家,也要人照料,带着她吧,再不济,也得有个下人照顾你吧。”
“下人”,也是,在婆婆和先生的心目中我只是一个下人罢了。
先生冷冷的瞥了我一眼,清冽而凛然。
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
乌衣巷胡同六十一号,先生与我的新居。我是欢喜的。兴许这样的独处,可以拯救我。
先生得了肺病,终日咳得厉害,只能吃流食。我写信给娘家小弟,嘱托他去西门坊口的咸亨酒铺买盐竹笋和茴香豆,那是先生最爱吃的小食,寄过来,我磨碎煮进粥里,配以名贵中药调和。喝了半月,先生身体大好,我常走二十里路去“稻香村”,这间“南店北开”的糕点铺,自制各式南味糕点,是先生极喜欢的。先生恢复得很快,待我也亦不似原先淡漠。
但我的心终日惶恐,只因月事以两月未至。
直到那一天,她出现了。
瓜子脸,短发,大眼睛,身材娇小,标准的南方人长相,说话吴侬软语。先生讲新国文,久居北平,京腔很重,有时纠正她,她便撒娇似的说“人家听不懂吗?”先生笑了,眉山目水间的情意展延,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暖。
那女孩几乎天天造访,先生比任何时候都欢喜。他放心我不识字,日记和书信都放在我卧房桌上。我于是知道,女孩叫白梦瑶,是先生的学生。她给先生写很多信,倾慕之情溢于言表。我不明白,先生官宦之后,知书达理,为何喜欢自己的学生,这是为师之道吗,大抵又是新人做派。
那日,女孩坐在客厅,我斟茶给她:“白姑娘,请喝茶。”岁月如水人如茶,顾盼之间,云烟四起,藏住多少曲折心思。我不过是想提醒她,谁才是这里的女主人。无论如何,你是客。
她抬眼看我,笑意盈盈。一个眼睛里星光闪映的女人,笑容像清晨簇新的阳光。她太年轻了,而我已年逾三十,年华蓦地在眉眼间轻轻凋谢。青春是似水流年,有女人的地方,就有争斗。而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斗中,我已不战而屈。
我默默转身回卧房,听闻先生说,“她是我母亲选的太太,我和她之间一点感情也没有。她和你相比,相当于云鹤与淤泥,你知道吗,结婚已来,我都从来没有碰过她,对我来说她就是旧时代的代表,我要打破旧时代,走向新时代。我的心仿佛被刀狠狠的捅了一下,疼的厉害,胃里一股酸水不禁猛然喷出。世人皆赞先生何等疼我,十年相处没有纳妾,但我却晓得,先生自许新派青年,倡导的是一夫一妻。对他而言,纳妾是对他捍卫新时代尊严的挑战。而于我而言,爱是死生契阔的相依相随。我以为,常年的忍负与牺牲或可换来先生的一丝柔情,没承想,我的深情和期许最终等来的却是一桩笑话,我的爱情亦是一场徒劳。世界变了,所有人都只当我是旧中国落伍、无望的一代,谁也没想过我曾不断尝试与丈夫关系的改变,尝试了解新世界。但最终我的身上还是深深刻印着旧时代的标识,无法磨灭。
外面欢声笑语,白梦瑶说,“你是我的拉屋(英语love的音译,即爱人)”。我听不懂。恍惚间,满世喧嚣折尽。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1921年,自开春,北方持续干旱,饥荒愈发严重。唐山、内任等五县饥荒尤为严重。所到之处,树皮被剥光吃净,沿途饿毙者无人掩埋。曝尸荒野。田内禾苗枯死,不见绿色。村镇人烟稀落,房屋颓败,一片凋敝景色。逃荒者四处奔走,家里的生计也越发匮乏,我曾劝先生变卖老宅田产度日,先生不允,道:“祖上产业不可枉动。”
先生没日没夜地撰文,烟不离手,所得稿费大半给了白梦瑶,身体也越发每况愈下,最后竟然吐血了。我心疼他。每每做羹汤亲手给先生送去,先生喝着我亲手做的羹汤,抬头说道:汤里飘着是何物,我答道:‘天仙子、苍耳子、马钱子,这些都是梳理肺气的良药。’先生点头应道:‘你倒是有心了,跟你说了吧,我要把梦瑶娶进门内,你懂吗,我要娶她。”惊闻,碗碎,心亡。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青灯黄卷度残生,记忆茕茕。一九二一年秋,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在浙江嘉兴南湖闭幕,北平局势紧张,山雨欲来风满楼。先生心忧国事家事,最终陷入昏迷,婆婆从老家赶来,哭天喊地,我也陪着哭泣,身边的老妈子发现我身体的异样,婆婆大喜,大喊“天可怜见,我李家有后”。先生从昏迷中惊醒,眼睛死死的盯着我,直至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我泪不可遏。我一辈子流泪只有两次,那是第二次。枯等十年,只要他活着,哪怕只有一丝丝爱我,我就还有个盼,如今,阴阳两隔。我忘记流泪,忘记怨念,秋雨潇潇,我把先生写给白梦瑶的聘书交于婆婆。婆婆看后大怒,银牙咬的滋滋作响:“就是这狐猸子,掏坏了我儿的身子,我儿既然喜欢她,那就让她到地府服侍我儿去。”两日后,北平新报大字标题登道:‘女大学生横死街头,一尸两命’。我心里凄凄的疾风浇得湿漉漉。缘分清浅,怨不得时过境迁。
1922年腊月初三,我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婆婆抱起来仔细端详良久,叹:“真像呀,长的像他爷爷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同年婆婆仙逝,我为大房长媳,我儿为长孙,继承家业。家大业大,仆从如织。
尾声
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
数年后,七七事变-日本投降-新中国成立。
我倚卧病榻,不禁想起风陵渡口
的那次离别,那个风轻云淡的少年对我说,你原名为福兴,俗,今进入我门,特改名为尚贞,愿你恪守妇道,安分守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