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阅读
老婆大人让打的广告,说不打广告就揍我,我也没办法呀!还说没人买也要揍我,我好无奈!!!
再也没有比针尖更细的雨
再也没有比针尖更细的雨了
它在村庄里来回刺伤着每一个人
整整一个下午,我重复走在同一段土路上
一会儿排在排头,一会儿又尾随在队尾
这么多的人折腾着自己
仿佛是在演练着一场多年后的葬礼
我也默默地流出了眼泪
为死者,为生者
也为活着的自己
想象自己若干年后也会被乡邻们轻轻地抬着
从平原到山丘之间的二华里
我走了整整八十年
而他们竟然只用了三刻钟
此刻,我多想唤醒那个沉睡的人
请他把他的病患转给我,把他的痛不欲生还给我
边界测量
在许多年前
我常常跟随父亲到田地里去
收割后的田野一片凄凉
三五成群的玉米秸秆在抱团等候着秋雨
我手里拿着线绳等待着测量的命令
父亲一遍遍地沿着地头踱来踱去
找寻着公正与公平的尺码
可公平总是有限度的
正如一个人的寿命的长短与道德无关
父亲正值壮年去世
做棺材的老师傅为他量身定做
他用钢尺测出1.8米长的木头
那是父亲的边界
他躲了进去
用死亡避开我
第一次抱起父亲
平生第一次抱起父亲
是怀里抱着他的一包骨灰
这路程很短
从村口到家
有一百五十多米远
从来没有能抱起过父亲
尽管在病中他已足够地轻
轻地似乎风一吹就要离开我们
可是我还是没有能够抱起他
哪怕离开地面仅仅一寸
他曾多少次抱起过我
在我未成年之前
在我还崇拜他的时候
尽管有时他抱起我
是为了更好地打我
想起那次我抱着他
分不出贴在胸口上的是他的体温
还是锅炉的温度
除了这最后的温暖
分明还有尖锐的骨头刺痛了我
杀人的秋天
进入深秋了
在安乐庄村,在村外的平原上、低矮的丘陵上
到处都是一片衰败的景象
农作物被收割殆尽,草木也萧索地死去
种到地里的种子还没有萌芽,还没有绽放出绿色
此刻,谈论一个人的出生是件奢侈的事情
唯有杀人者不请自来
它杀死村里的一头衰老的黄牛,也杀死一只难产的母羊
有时它还会杀死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流
甚至连那个投河自尽的孕妇也不放过
纵然河水淹不死她,一瓶农药却足以杀死他
秋天里,我们村里还有谁会死掉
每死去一个人都需要经过一个漫长的冬天
等到春天来了,上苍才会把另一个生灵降临到人间
才可以补掉那个死者的缺位
霜降之后
霜降之后
一年中最悲苦的日子就来临了
我常常要沿着一条通往后山的小路去收割茅草
在童年,没有人相信一颗茅草的力量
包括那个守山的异乡人
在一个夜晚,他点燃茅草焚烧掉了自己
我记忆里的后山与山前的景观大为不同
山前光秃,像邻居家那个老男人的额头
而纵横交织的田地仿佛就是那些布满额头上的皱褶
而在后山,松柏耸立,坟茔遍地
在整个村庄没有谁死去不来到这里
冬天来了
没有野花点缀的坟茔格外荒凉
冤屈而死的人,他们在里面蠢蠢欲动
他们抖动掉身上的一小块泥土
希望我们这些登山的人会看到
一个农民的死法
隔壁姓刘的大叔已病入膏肓多日了
只是现在还活着,还偶尔地走动走动
肺被切开过两次,打过化疗针三回
但我已很少见到他
他把自己关在院子里翻阅圣经
光阴从早到晚
他用手指计算着自己的余生
想当年他多么魁梧
满脸的络腮胡像个西部牛仔
曾是我暗自学习的榜样
没有想到如今他也会在壮年死去
风吹动他也如同吹一棵枯草一样容易
多年前他和父亲是一对好哥们
每每劳作之后
在打谷场上他们俩总要蹲在一起抽会儿纸烟
夜色中两个红火点一暗一闪
十年前他给父亲在小山上卖力地挖着墓穴
那时他健康有力地挥舞着铁镐
那年父亲五十一,他四十三
有人死在秋天
这么多年过去了
她一直还那么纤弱
浑身是病,像垂头的向日葵
我去看她,带着潮湿的空气
她这个可怜的人啊
浑身都弥漫着秋天的气味
亲爱的,秋天终于到了
总有人赶着马车前来
它装载着黄灿灿的粮食
也带来了连绵的秋雨
她终于成熟了
被秋天收割放在高高的白云上
如果在田地里也有另一个她的话
我宁愿把她看成一个故人
故人都一个个故去
那将是她孤零零的一生
一个死人的消息
“张大民死了……”
这条消息从我出生的村庄传到我所居住的县城
用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
其中经过了五个人的嘴巴
两次借用了现代化的声筒
我是最后一个信息接收者
他死亡的信息到了我这里已无法再对他人诉说
像一根针一样扎进了心底
再也拔不出来
张大民,他是我的同学
记忆里还是他少年时的模样
所以他在我的心中好像只是活到了十三岁
之后的时间仿佛都是虚无
他死的证据确凿无疑,一瓶小小的农药
有时杀不死一条虫子,在那天,也许他点儿有点背
却真真切切地杀死了他
连县医院急救科的大夫也回天无术
他属龙,这一年,刚刚三十六岁
也许他本命年没有穿红色的内裤,束红色的腰带
以至于在本命年里丢了性命
明年我也三十六岁了
他的死亡对于我来说多么像一条预警的信息
我要为自己备下红色的夹克、红色的腰带、红色的裤头
也许要把头发也染成红色
但却还不足以缓解我内心里的恐惧
一个死人的消息对于一个活着的人来说是多么地恐怖
而最令我狐疑的是他的死因众说纷纭
令我对自己活在世上有了无限的危机
我爱上了那么多死去的人
再有三年
自己也要四十岁了
那个想爱的人已无力去爱
那些已爱上的人却要一个个死去
还有一些没有死去的
他们都一个个平静地活着
等着死,等着天降灾祸
对于那些已经死去的人
我在心中每天默诵一遍他们的名字
小脚的奶奶和倔强的爷爷
健壮的父亲最后也要变地弱不禁风,直到垂头倒气
还有邻居家的小姑,一个逃婚者
她悲壮地将自己投入水中
美丽像溅起的浪花一样短暂,如今已无处觅寻
甚至还有那个未曾谋面夭折的姐姐
在梦里我三番五次地遇见她
如果还有人继续死去
我爱上的死人就会越来越多
直到若干年后我最后爱上我自己
那些没有死去的人在我的心里才开始变得永垂不朽
冬日悼亡曲
在冬日里每死去一个人
猪肉炖粉条的气味就会在村里飘荡三天
或许不止三天,也许更长
直到最近又有一个人相继死去
而死因不仅仅与寒冷的北风有关
那些在冬日被上帝接走的人
临走之前还紧紧怀揣着一本圣经
看似她应该得救,应该能得到神颁发的奖章
而事情的真相连家人也无从得知
他们把她抬到枯瘦的灵床上
让她与生前的教众、死敌一一见面
有人带来了虚假的哽咽声
有人生硬地挤出的眼泪迟迟落不到地面
她的家人最为忙碌
一边忙着哭泣,一边算计着猪肉腐烂的日子
盗火之人
记得父亲曾一遍遍地抚摸着自己的胸口
那是他临死前的招牌动作
那里分明是藏着火,燃烧的火
常令父亲疼痛不已
被架在火上烧烤的滋味
只有一个临死者才能体会
那团火是怎样来的
是从那些一支支劣质烤烟里来吗
是从一个命中属相里来吗
金木水火土,我至今都没有弄清楚你属于哪一种
可父亲只是安乐庄里笨拙的一个农夫
他耕耘过的土地收获只属于中等
像他的子孙才智也总是平平
可他还是敢把这些火集中到他的胸口
这些来自原野里的火
最终要燃烧他
他不是普罗米修斯
他把火只收集在自己的胸口
假如那火是他盗来的
他就要把自己还上
孤独的烟筒
坐车经过萧条的开发区
想起不久前曾被大火焚烧的那座工厂
到底有多少人被烧死了?
报纸上说是48个,其中大多数是远道而来的异乡人
而私下里听人传言有100多人,到底多少?
好像没有谁会说的清,只能以讹传讹,只能想象那些在火海中挣扎的身影
而眼下开发区到了,真的到了
可我不能下车,也不会去悼念那些死去的人,那些与我无亲无故的人
我只是要经过开发区返回故乡
尽管在开发区宽阔的大街上行人稀疏
但却无法阻止那些建设者们的热情
他们将一块块平滑的花岗石镶嵌在街道上
让落日在大地上投射下衰败的阳光
我寻找的那座工厂到底在哪儿
莫非没有留下一丝玉石俱焚的痕迹
在整个开发区只有烟筒是孤独的
它们一个个高高耸立在空旷的大地之上
我找不准哪一个是那个冒失的烟筒
它把那些异乡人的骨灰高高扬起,再送到远方
坟墓上的花
夏天到了
每一个坟墓上都会有盛开的花
即便是最贫瘠的坟墓
在它的上面也会有花朵摇曳
那些叫不上名字的野花
我碰上它们
我爱上它们
正如那些故去的乡亲近邻
我无法一一喊出他们的名字
有的是已死去多年
土丘那么矮,恍若隔世
有的是刚刚亡故
耸立的土丘上还带着一个死者体温
掘圹人
我可以想象到家乡的那些掘圹人
他们多是我的表叔、二大爷,还有那些叫不上名字的庄邻
每死掉一个人
他们就要到村后的小山上掘圹一次
铁锹、镢头、镐头都是自己的,只有炸药是丧主家的
黄土被挖出来,像逝者的肉
石头被挖出来,像死者的骨头
对于一个死去的人,关于他的好,他的坏
此刻仿佛成了一个禁忌的话题
偶尔有人提起,比如“他哪年还欠我五十块钱来”
那就成了一笔永远无法还清的帐
就像一个人死了后又把自己交给了养育过他的大地
他的亏欠又该是多少
也有掘圹的人会看到死者联想到自己
自己多年的肝病至今未愈,昨天还隐隐作痛
也许下一个坑就为自己预备着
今年,明年,还是后年?看似总会有到来的一天
其实也并非只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只是老母还健在,孩子尚未成家,自己依然有性要求
坑挖的有些深了
足以埋下那个大个子的死者
他要从里面爬出来,他用力跃了几次都未能跳出圹穴
他需要有人在上面拉他一把
带风的人
从前父亲常常被大风吹回家
身上带着草木屑,鞋洞里藏着调皮的粮食
父亲一一卸下它们
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尘
也顺便赶走那些还窝藏在衣服上的风
可是风总有一天会不请自来
它像父亲带病的步伐一样缓慢,一样沉重
跟随着父亲穿过小巷,经过庭院,走进屋子
还要住在床榻之上
还要钻进父亲的身体里
那天,父亲平躺在客厅的小床上,头往南,脚朝北
他身体里的风跑了出来吹灭了那盏长明灯
后来才知道、那风竟然钻进了我的胸口里
要不为什么父亲的纸幡紧贴在我的胸口怎么也不肯落下来
抱着大雪回家
去年年关,雪落满了活人的院子
也会落满死者的墓园
我们一行数人从祖先的墓地回来
心中已不再隐隐作痛
坟墓都藏在雪里
坍塌的痕迹,田鼠的洞穴,衰败的茅草……
都一一看不见了
似乎也遮掩住了悲伤
唯有一座新坟上的雪是少的
那是一个少年,他不停地除着雪
坟子就会露出它本来的面目
他搬不动坟墓
他把坟茔上的雪抱回家
抱到半路,雪就开始融化了
到了家里,只剩下手心中晶莹的一枚
追蝴蝶
从前总爱追逐那些墓地里的蝴蝶
也许是那些蝴蝶在追逐着花朵
因为距离死亡最近,每一朵花都绽放地让人流泪
每一个在坟墓里住着的鬼魂都有人为他哭泣过
我追逐着每一只蝴蝶
企图抓住每一个逃跑出来的灵魂
仿佛它们附身于蝴蝶
正如蝴蝶的斑痕让人绝望
从这一只到那一只,从一个坟墓到另一个坟墓
都如出一辙,都到了世纪之末
如果让蝴蝶缩回茧中,让死去的人走出坟墓
它们依然会如此卑微,如此丑陋,如此沉重
既然活着已无法改变那就死去吧
唯有死去才能高贵
唯有死去才能既美丽又轻盈
夕阳晚照
想起父亲曾经沐浴在夕阳里
我不知该歌唱夕阳还是怀念父亲
那是他最后的一个春天
他斜卧在庭院的地面上
保持着与大地最亲近的姿势
接受着空气和阳光
哦,那肯定是最腐朽的光合作用
那样父亲的身体就会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色
连同残垣断壁,连同那包失效的中药
如果那时我对父亲说
这是一张多么美好的遗照
他肯定不答应
夕阳走了,他身上的金色就会消失
他还要拍拍身上的土
走进一间黑暗的房间里
其实我们都相信他可能会不再醒来
唯独他自己不信
死去的人都像落叶
庭院里的落叶太多了
需要重叠起来才可以找到栖身之所
如果再多的话,就要被烈火焚身
被化为灰烬
被践踏为污泥
在村里活着的那些人也如同树叶
乍看起来彼此都没有什么两样
可有的人一生得意须尽欢,尽在枝头招摇
有的人未老先衰,早早坠落尘埃
至于在家乡村北的小山上
坟茔多如乱麻,想找一方安静之所埋下自己的骨灰已属难事
不是碰着了张三的胳膊,就是别着了李四的腿
可活着的人终要死去
腹中的胎儿依旧要静临人间
我为自己准备的沙漏几乎要看到底部
今年有十二个月
我要在十月的光阴里重复自己三十一次
而诗作也要留下三十一首
糖人儿
在路祭的丧礼上,那些亮晶晶的糖人儿
曾夺过我孩提时的目光
它们稳稳地端坐在黑色的棺材前面,目不斜视
我要耐心地等待
待一场庄重的礼仪之后留下的一片狼藉
等到棺材西去,哭丧的人西去,送葬的队伍也西去
一哄而上的是一群饥渴的少年
被我抢到的是一只胳膊,或者是一条大腿
而空心的头颅早已粉碎了一地
我小心翼翼地舔着它
心里却想着那个已经死去的人
我见过他,他也曾抚摸过我
这时我感到嘴里有丝甜甜的味道
像在多年前的一个午后
他在墙根边摸了摸我的小头
那时阳光很温暖,我感到自己有点要融化的味道